在山上作義工時分配到的工作是上行堂,意思就是吃完飯之前的工作,包括用餐前的前置作業,分發飯菜等等,會接觸到食物;下行堂指的就是吃完飯後的工作,當然就是指洗碗啦。不過煮飯是另外專職,所以煮好飯菜之後到吃飽的這一段時間所要做的事就叫上行堂。
做上行堂很像餐廳的服務生,專門服務用餐的禪修學員,說是服務,規矩可是很多,並不是學員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吃飯該有的禮儀一樣也不能少,可不像平常在餐廳吃飯對服務生可以指揮來指揮去。學員有學員要遵守的用餐規矩,我們也有服務者該遵守的服務規矩,大家分配的恰到好處,其實沒有誰多被照顧一點或誰多付出一點。
我們都是二十四小時禁語狀態,所以不管禪堂人數有多少,不論是在寢室或用餐,都是安安靜靜,自己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因此,打飯菜給學員時,就是猜猜看他要吃什麼?要吃多少?的大猜謎時間。
學員會用事前教的特殊動作告知我們他的需求,可是有時候菜色很複雜,一鍋豆皮炒時蔬,你可能想吃的是蔬菜而不是豆皮,那要怎麼表達?或是一鍋湯,你想喝的是清湯而不是湯料的時候又該怎麼辦?真到要用的時候,很多人都把之前教過的動作忘光光,所以就只好現場自己發明新動作,看不懂的我一頭霧水也要費力的猜猜看,恨不得自己有他心通。而我也老是用自己的飯量去衡量男學員的肚子,所以男學員要打好幾次白飯才會是所要的飯量,於是十天禪修的最後一天大家可以講話的時候,男生們第一句話就是:『那個打飯的,妳打的飯量實在是太少了啦!每次都望眼欲穿的希望妳一次給多一點!』
啊哈哈,就是我啦!我已經給比我自己還多的飯量了,沒想到這些男生們,一次,兩次,三次的一直加飯,因為只要給出的食物就不可以不吃完,所以我很怕給太多害人家吃不下硬塞,所以我每一匙白飯都給的很保守。難怪每次加完飯輪下一位時,前一位學員常常特別抬眼看我一下,我用餘光看到了都心裡想:『咦?這是什麼意思?剛給他的是太多還是太少?』因為我自己也當過禪修學員,所以知道因為不能說話,動作的示意對方不見得能理解,所以有時候會想:『算了,有的吃就好了,不要挑剔了。』換句話說,有時候也會想:『沒吃到就算了,有吃飽就好。』
設計這樣的用意對學員而言是:有什麼就吃什麼,接受你所有的,而不要事事盡如己意。因此學員既使在吃飯時也在修行,你一直很想吃的那個小黃瓜不見得在下一次也剛好吃到,因為你無法用嘴巴指定你只想要某項,只能看義工舀的這一湯匙是不是剛好有?
其實,我們真的很容易在吃飯時在乎這些小事,尤其當你肚子餓或是遇到特別愛吃的東西出現時,那種幾乎是非教育下的本能就會出現。平常在家裡或在外面用餐都是我們的喜好和意願在驅使我們吃什麼食物,所以總是很習慣吃東西要滿足自己的喜好和慾望,可是來這裡不能講話,腦子裡塞滿一堆無法表達,你只好學會接受你所遇到的菜,心裡既使不如意也不要起各種心念。
所以頭先幾天我很掛念是不是都可以滿足學員們的需求?老是在揣測他們的一舉一動甚至是細微的眼神和表情,到後來我決定:『給你們修行啦,給什麼你就吃什麼,我不猜了!』 哈哈,這對我也是修行呢!
義工的大總護怕新來的我們太擔心對學員服務不週,也幽默的說:『一天有三餐,十天有三十餐,就算有人一餐沒吃飽或少吃到哪樣菜也不會營養不良的啦!』我的組長說:『做上行堂可以學到不要用自己所想像的去猜想別人真正所需要的事。』我們往往用主觀的心態去認為別人應該也是這樣或那樣,其實差別很大,自己卻不承認也不願去正視面對它。
因為這個工作,讓我有機會觀察到這麼多人不同的吃飯習慣和一些小動作。其實真的很有趣。例如有學員很愛喝開水,他每次喝的開水都是湯的一倍多;有的學員不吃飯,但是吃很多菜;有的學員味覺很奇怪,他的碗裡有飯有菜最後還要我在同個碗裡加一大匙甜甜的綠豆湯混在一起吃;有的學員很像飯桶,這可不是罵人,而是太太會吃飯了,嚇死人的多。連一起吃飯的法師都很有趣:有的法師從來都不喝湯,卻在快結束的某一天突然伸出空碗意示他要喝湯,讓沒準備的我還要倒退兩步才能給他;有的法師食量超級大,我們可以放心的往他的碗裡一直加一直加,每次加飯加菜都堆的像小山一樣,看了實在很有成就感;有的法師吃飽了走出齋堂時,從他的背影幾乎可以看見他的光頭上浮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我們要等到所有學員都吃飽離席之後,才算工作完畢可以吃飯,接下來的工作就是吃飽的下行堂義工接手去清洗。所以我們第二輪吃飯的人叫『過二堂』,第一輪吃飯的學員則稱吃飯為『過堂』,而我們上下行堂則是統稱為『行堂義工』,所以,處理吃飯事物的事就叫『行堂』。
過二堂一點也不辛苦,因為在道場每一餐都吃的比一般人還早,所以過二堂的時間才是山下的人一般吃飯的正常時間。就連過二堂,我都過出一大堆心得感想。。。
有人也許會問,上行堂要看著大家吃完飯走光才輪到我們吃,肚子會不會餓扁了?其實不會,因為工作時要注意衛生,還要非常專注,否則打翻飯菜後果不堪設想,而且也全神貫注在每一位學員的身上,根本忘了自己也有肚子這回事。但是因為事先就見到今天的菜色,所以自己愛吃或不愛吃的菜,也會在心中計畫好。。。。
所以呢,自己裝飯菜的時候,很自然的就會:這個喜歡,拿多一點,這個不喜歡不要吃。而且也很容易讓食慾沖昏腦袋,忘記估量自己實際的胃容量而一次拿太多,到後來吃不下,希望左鄰右舍能幫忙認養最後的水果。。。結果呢,我的左鄰右舍也跟我差不多,吃到後來大家都痛苦的用眼神給對方打氣。
又加上組長們會希望退回給大寮(中央大廚房)的飯菜越少越好,所以呢,會半強迫的希望大家把剩下的菜分光。。。於是你的碗裡可能會多一撮青菜,或多吃了一份水果,因此吃到後來大家會面面相覷,無奈的一笑。。。。
一直這樣過了好幾天,我終於學會在第一次拿菜時要控制自己的慾望,要拿的比想吃的量還少(克制原始慾望需要多日訓練),因為要把後來組長的推銷也算進去。這樣一來,我終於在禪十都過了一半才開始不在最後對食物起憎恨心。但是偶爾遇上愛吃的菜,還是又陷入食慾與胃容量的輪迴裡。唉,如此簡單的事,卻往往在下一餐肚子餓的時候忘的一乾二淨,先把空碗裝滿再說!
有一次,當我已經吃飽了,可是還在和碗裡的食物奮戰時,突然升起奇怪的聯想:
到底那個在一開始拿這個菜的人是誰(假我)?為何她不知道自己身體(真我)真實的需要?
拿菜的那個人如果不是真的知道身體的需要,那身體的健康交給她掌控不是很危險嗎?就像一個高膽固醇患者,他的『假我』也驅使著他繼續吃一大塊牛排,而不理會也不管『真我』的需要。說也奇怪,我為何不能知道自己真實的需要?而會被奇怪的慾望所掌控?
而那個食物慾望(或是任何慾望),為何可以離開身體真正的需要而獨立做決定?
是那個不懂事的『假我』在主導著『真我』的一生。
『假我』在想著,在分析著,受外界波動著,『假我』以為他就是『真我』,所以當有人問他:『你是誰?』的時候心裡會想:『我就是我呀?』
所以思考者不是『真我』。
而我還是在思考著,全是妄念。
我吞著最後的食物,突然感知到一個奇妙的距離,像眼睛散光一樣,看到『假我』的意識和『真我』的意識,分出兩個影子。
以為本是一體的,是唯一不容懷疑的,實際上它們應該是分離的,那個『假我』取代著『真我』的一切,而他真的是個『假的』。
那好可怕,好像被綁架了,一個假我強佔著整個意識,以為那些情緒、喜好、慾望、社會制約、知識、經驗、整個人生計畫,都是他的,而他也不容許你多加懷疑。
所以參話頭時每個想出來的答案都是錯的,那都是假我的答案,不是真我的。
所以『本來面目』是什麼?
所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什麼?
我突然感到心跳加速。
所以修行要抱著大死的決心,這個死是指『假我』的死,假我死了,『我』才真的活了。到了那個境界,還有『我』嗎?
終於吃完了飯,擦好了碗,我知道一開始動作,一恢復正常運作,先前的那個距離又馬上合而為一,真實無比,完全感受不到『我』哪裡還有真假。
驅使我前進、生活與思考的,竟然都不是我的本來面目。我原是假的。
吃完一餐飯,我又陷入摸不著的邊際。我走路,我洗手,我打坐,其實都不是『清醒著』的,難怪法師會罵大家是:行屍走肉。
這個『世界』遠比我們所想的還遼闊、還深邃、更詭譎,我陷入其中,感到刺激而不可思議!
聽完我的修行心得,有朋友認為,生活需要錢,賺錢本是理所當然,花錢更是天經地義,每個人都有家庭責任,社會責任,要做好自己的本分,這些人生大事先做好,有機會再去談修行才對。
我沒有說這樣的觀念哪裡不對,可是你看得出哪裡有問題嗎?你可以像電影『駭客任務』一開始那樣,感知到這樣的社會運行哪裡有怪怪的地方,然後願意覺醒,去面對真實的一切嗎?
只有覺醒才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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