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山嵐煙

蛋妹在斷氣之前，小蛋還在旁邊東跳西跳，讓我火大規定他進房間，沒寫完習題不准出來。

然後我便靜靜的一直在蛋妹身邊，分享著她帶來的平靜與安詳（我原本以為會很激動），看著她肚子呼吸的起伏漸漸拉長。

我人生中最大的困難就是「愛別離」，比較認識我的便知道，我沒有很大的個性上的缺點，也沒有很大的自身帶來的問題煩惱，但我有很大的情執，很大很大，它大到是個不能聊的話題，我從青少年以後就發現這一點，並且非常恐懼未來要面臨與親人的死別，這是因為我過得太幸福，使我很怕情感上的失去。（我連失戀都沒遇過，所以還沒有什麼失去的經驗）。這個恐懼感使我後來會親近佛教，是學佛的動力源。

為了要預防愛別離，很年輕時我便發現：減少愛別離的方式，最好就是不要愛！

誰知道遇到老蛋，就知道完蛋了，生了小孩，更是毀了。我知道我還是染上了一身，舊的都搞不定，新的還一直來，再也逃脫不掉「別離」的那一刻。

於是當初養蛋妹，我還記得帶她回來的第一天，我沈重的要命，我有寫她來的第一天與緣起，在此。

文末本來要寫養她的內心戲，後來竟然沒寫成（我還以為我寫了），我知道原因是：我根本無法聊這個話題。當初沈重的原因是，我決定養她的同時，也在負荷著她死亡的那一天，所以當時沒有很快樂，因為同時在做失去她的心理準備。

而今天，我已經遭遇那個第一天我寫不出來的東西。我也知道我是利用小動物的離開來練習對愛別離的放手，8年的蛋妹都尚且如此，陪我一輩子的親人又該怎麼辦？

8年都尚且如此！！

蛋妹斷氣後，我馬上叫小蛋出來看她，他說要摸摸她，我應諾。他看起來還好，沒有情緒起伏，我想，大概是他們吵了一輩子，蛋蛋對動物好沒同理心，最後不像我這樣眼淚流不停，似乎比較好？

我不斷拍下她臨終前最後幾分鐘的四周環境，她喜歡的風涼涼的吹開了竹窗簾，她以前常會抬頭迎著風來的方向微笑。現在她也在她最熟悉的一切中離開。

我打電話通知星妹，但說不出細節，小蛋拿起分機要代我說細節，沒想到他突然哇！的大哭起來，我們都嚇一跳。我先掛了電話，母子倆抱著哭（蛋爸剛好不在家），這是他除了被爸爸揍以外第一次這樣大哭，哭了一會兒，我們安靜坐在旁邊，我跟他說，永遠記著這樣的畫面：你看今天的天氣，涼涼的風，四周是平常的車聲，路人聲，對面早餐店老闆的招呼聲，好光線，世界就像平常一樣的運作，而蛋妹死了，我們將來也會死。

但你要永遠記得，這樣的死亡是最最美好的，安靜，平凡，有她愛的家人在旁邊，我們就是她這一生的全部。這是我們要羨慕的死亡的方式，這是蛋妹告訴我們，最美麗的死亡方式。

於是蛋蛋最後這樣靜靜的望著她。我一連拍下了好多照片，我也要記住這珍貴的一刻。（但我卻無法拍下蛋妹身體移走之後，她空空蕩蕩的窩的照片！）

當晚便埋葬了蛋妹。

但我自己的問題才剛剛開始發酵。

只要安靜下來，我便不斷的哭，那些她的美麗的死亡都和我無關，我只看見「失去」，8年來心中有她的一切生活習慣都要重新改變，煮飯洗菜時，不用再預留給她的青菜，也再也聽不到她聲聲的呼喚你要記得她的青菜，廚房裡藏著許多過去準備給她的青菜水果的記憶痕跡，冰箱裡也有這個記憶痕跡，櫥櫃上有給她的營養草粉和給她吃的維他命，浴室裡有為她洗澡的痕跡，吹風機上也有，還有洗她的窩用的海輪鮮度司的香味（PS，這是贈品，因為我不使用市售洗髮乳，因此贈品就專門用來刷洗蛋妹的窩，那就成了蛋妹的味道）這都是曾經印下的記憶痕跡，它成為一個能量圈，在我無意識的靠近時，就被這些能量干擾，升起控制不了的難受。

我很清楚的感受到，蛋妹現在往生善趣，我為她高興，但是我無法處理好我自己的過往記憶，這變成兩件事情，蛋妹真實的部分已經圓滿的落幕了，而我卻在和我自己的內在打架，我無法抑制的一直碰觸到有關她的總總過去的習慣和美好的回憶，既使她已經給了我8年滿滿的全部，我卻仍然妄想著她還要繼續給我她已經不能再給的未來！

我手上早已獲得她毫無保留的一切，為什麼還覺得是失去？我明明是滿滿的獲得！？

這就是問題根源，我看到好重的情執，我不是要她復活再來陪我，卻是沒有辦法對過往的一切放手，就算再來一隻新鼠填補這個空缺，那只是被轉移注意力，屬於蛋蛋妹的那個空洞還是在我的心底，永遠也無法再填滿。

腦海裡不斷浮現她以往望著我的小臉，靜靜的等待我的回應，而我望著已經沒有她的那個空間，回應她的只是我的不放手。理解和做到，永遠都是兩回事，時間是能沖淡記憶，能重新建立新習慣，卻沒有治好我實際上的空洞，那個我從小就知道，非常大的洞。

今天是蛋妹逝去的第三天，是沒有她的第一個星期三，我還在尋找自己的解藥，這是她帶給我最大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