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母親在2年前為第一期的肺腺癌,有了家族病史,因此我也去照了低劑量的CT,發現左右肺都有數顆小結節,其中最大的是右肺0.8cm,在追蹤了2年之後的今年4月初,發現它變得比較實心,看起來密度變高,雖沒有長大,但是醫生建議只要有動靜就切除以絕後患。(通常0.8公分以下的肺結節都算安全範圍不一定要拿掉,也可以持續觀察就好)(通常惡性腫瘤在1公分以上才可能有侵犯性)
反正都要切了,右肺一共有3個結節,最大的就是0.8這顆,另外是沒有變化的0.6和0.4,就一起拿掉吧!
拿掉的病理化驗結果,0.8這顆是肺腺癌第一期,0.6是原位癌,0.4是良性。這是當初醫生預估時的最壞結果(最好結果是全部良性)。因此本來是肺結節開刀記,後就變成肺腺癌開刀記了。
一向頭好壯壯鮮少生病的我瞬間成了癌症病人,拿到了重大傷病卡時還因為意外省下不少開刀費而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以上是簡述整件事最快的結果,沒空的朋友可以看到這裡就好。(開刀記前後共有上中下三篇,記錄很細是為了怕未來忘記,很抱歉無法考慮大家的閱讀忍耐性)
以下是開刀前的內心戲,這次對我而言,在心靈上的痛苦,比癌症本身嚴重得多(畢竟癌還沒作亂就切了)。
當病人並不簡單,是一種身心兩面的恐懼。(嚴格說起來我的身體還沒有異狀)
得知追蹤了兩年的肺結節有變化,被住家附近耕莘的胸內醫生轉診到大醫院開刀時,我的世界就跳針了。本來還期待大醫院的胸外醫師會說0.8太小很安全,繼續追蹤就好,誰知問了兩位胸外醫師,都說不要留。
我們都沒有經歷過,當生命安全受到真實的威脅是怎樣的光景?
確定要開刀時從榮總出來在外面午餐,我吃不下,心情沈重,話說不出來,卻也沒慘到能哭。除了受到癌症威脅之外,我還是個非常非常怕痛怕針的人,「開刀」本身帶來的恐懼感一點都不亞於「可能是癌症」這件事。在餐廳裡、捷運上,聽著旁人在聊天內容543,感覺異常煩躁,很想奪門而出,甚至想罵髒話。當生命安全受到威脅時,我發現這些幸福凡人的小煩小惱、誰不跟誰好誰對誰不爽多機車。。。這些都是屁。
我前所未有的發現,「無病的活著」竟然是這麼巨大的幸福。
那些無聊的煩惱佔據很多人一天之中的大部分心思,真的都是屁,為什麼健康的人要花那麼多時間和心力讓自己活在這些「屁圈」裡?
我之前也是屁圈的一份子,竟然此時感受到別人的屁圈而煩躁與惱怒,我知道自己在轉移一種憤怒感,知道正在接受罹癌的可能,我也知道需要很多時間去消化它,沒有真的生氣、沒有哭泣、也不瀟灑自若,還因為有太多的理解和理智,只能顯出沈重。(2年前因為媽媽罹癌就大量K了許多癌症相關書籍,太懂了,清楚反而耍不出白爛)
現在的醫療進步,我知道我會活著,還只是小癌根本切完就沒事,但我的心從此就不一樣了,再也回不去從前沒有癌症的日子,我的身體細胞竟然在不知不覺時背叛了(而且還很照顧他們),我怎能知道切掉以後其他正常細胞哪一天還會不會背叛我?
突然間要怕的事情變得非常多,多到混亂。因為兩年來,這個0.8的結節只是微微長結實,如果是惡性的腫瘤似乎沒那麼斯文慢速,因此預測是良性的機率很高,但在事前你也會想如果是惡性的,我的下半輩子劇本就變成抗癌人生了!一時之間變得非常沮喪,果然吃不下睡不著,情緒隨著查詢各種網路上肺腺癌資料而起伏不定,不用再吃低碳飲食也快速瘦了。
在45歲才0.8就開掉它,是「癌症人生」中最幸運的一件事,這是好的想法(也是事後唯一欣慰的結果)。又不得不想,母親70歲才有,我又為什麼45歲就有呢?(顯然如果沒發現,幾乎不可能活到70歲)(感恩母親2年前的肺腺癌間接救了我一命)(肺腺癌可怕之處就是等你感覺肺怪怪時,都已是癌末,因此肺腺癌在早期是毫無感知的,X光也看不出來,目前只有CT才能看到)
24H無法停止的細細省視自己過往的身心狀況、飲食和作息,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得癌症的外因素(難道罵小孩能算?),長期跟隨我的部落格朋友更會知道,我對飲食營養的知識和執行力雖不是專業人士也絕對是普通人中的佼佼者,在排除了許多常聽到的致癌原因後,包括我完全不是逆來順受長期自我壓抑的性格(據說許多肺腺癌女性都是犧牲奉獻的好女人,這些心理層面的壓力累積在胸口造成病因之一),要嚴格說,就是基因和煮飯時難免有油煙是唯一的居家污染源。
但又總是悠悠想,我根本就以抗癌食物為主食,為何都沒有去掉這些癌細胞呢?(這還有後話)
我的廚房一直都是沒門的開放式廚房,而且還是低溫煮飯少油煙(還不做油炸物呢),老媽是傳統重油煙又喜歡關門自己窩在油煙中煮飯一輩子,我才煮20年飯是搶著得什麼病?
好了,反正只剩基因是唯一的原因,也許後天大環境污染刺激了病程,至少在媽媽那一輩,在他們30~40歲以前的環境確實比現在乾淨得多啊!
「基因」這個「致病源」,給了一個答案,停止了瘋狂思索哪裡做錯了?
但又因為是「基因」,我還能做什麼?
淡淡的焦慮、悠悠的恐懼、言說不出的無力感,想起「開刀」這件事就手腳發軟微微作嘔,試圖不要一直去細想,又因為十分好奇開刀過程而搜尋別人的開刀經歷,卻又不小心看到別人更為不幸的罹癌故事與抗癌經歷,簡單幾篇抗癌文就能讓當日情緒崩潰(還有不少比我年輕卻從此終止了抗癌文的更新),負面想法無法遏止,只想窩在家裡,世界上任何曾經引起興趣的事情都頓失光彩,我曾經攔不住的讓黑暗掩沒視線,就僅是那個數小時亦或只是半天,我理解用思考把自己瞬間推入地獄原來是這個樣子。
晚上睡不著,翻來覆去時聽到了耳朵壓著枕頭面傳來的心跳聲,於是把注意力放在聽心跳聲上。我的心跳這麼正常而有力,受不了的是什麼?每天就聽著心跳聲,讓心跳安撫心靈。心臟不是還好好的呀?於是每一個睡醒,都感覺比前一天更好。
本來是懼怕「開刀」,反覆思索怕了一週後某天突然驚醒:「幹嘛這麼早怕?浪費心力啊!」於是內心喊話:「等到要去住院前一天再怕就好了嘛。」
你會說「應該要告訴自己不要怕啊~」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不害怕,所以所有「會沒事的」「別怕」「那沒什麼好緊張的」這些詞彙在腦袋過濾後就是「廢話甚至聽多還會惱怒」。因為一定會怕,為何要掩蓋和躲避這個恐懼想法?它就是會存在啊!
所以告訴自己住院前一天再怕就好了,頓時間內心完全接受這個想法(騙自己果真很容易),睡一覺醒來後真的一片光明燦爛。
那一刻好清楚的看見我有能力「選擇」要不要繼續陷溺在恐懼中,一條路就這樣黑白兩分的劃了開來。曾經也想用最熟悉的書寫方式抒壓,但沒寫幾行,就發現這些都是垃圾何必再花時間呈現(拉賽)一次?本以為可以寫很多,實際上竟然受不了自己的腦屎。
於是你會問,那到住院前一天怎麼辦?
真的到了前一天,我又告訴自己:「住院沒什麼,開刀當天再怕吧!」於是快樂收行李,把住院當住飯店,放鬆兩天!(開刀前兩日便要入院,會做一些術前檢查)
照片是術前小蛋陪夜看電視還喝珍奶。有他在更能充分把病房當飯店用,也就不覺得貴了。(還好術前護理師也比較少進來)
術前白天都沒事,就是賞鳥看風景,只想當下不想太遠。
打從開刀前一個半月起,我身上還出了其他毛病,使我平均每週都往返醫院,做了好多次各種檢查,感受各種恐懼。從持續了快2個月的不知名的低溫發燒與倦怠開始→胸內科轉感染科轉血液腫瘤科(溜掉了不敢去)再轉皮膚科再轉腸胃科~這期間還包括去榮總做好幾項術前掃描檢查,每下一次針就一次煎熬(恐針症),每週的計畫都是跑醫院和看報告。
這些煩擾的問題反而比開刀本身恐怖(開刀反而目標明確),你開始懷疑自己的免疫系統是否在瓦解中?難道體內真有還沒被發現的大病?看來肺結節並不是大魔王,搞錯懼怕的對象了?否則每周一病是怎樣?這些問題都不是一般感冒症狀,上網一查,每一種都有可能是大病前兆。
從確定要開刀到安排到開刀日,期間長達1個半月。這1個半月我便在跑醫院以及自我安撫中,慢慢轉移和延後了對開刀和癌症的恐懼。
反而越接近住院日,心情越平靜。
在這段期間還思考著一件事:要不要告訴各親朋好友?
通常我是藏不住秘密的人,很想告訴大家發生在我生命中這等大事,但僅是想告知,並不想驚動大家來關懷。一開始每天晚上都想好隔天要跟誰說,結果隔天都忘光光,到了晚上睡不著時才又想起忘了說。就這樣忘記好幾天!
到底想不想對別人說?都搞不清楚了。老蛋說外界對我的關懷並不是我想要的東西,否則一定會記得。恍然大悟,當時我以為朋友的鼓勵可以轉移自己的痛苦,但事實上卻一直忘記,我並不真的理解自己想要什麼幫助。
這一點有訝異。
又過了幾天,我還是選擇性的告訴了幾個朋友,卻又發現一件事。有的朋友可以給予想要的關懷(但我不知道是什麼),令我感覺飄飄然的有被安撫到,有的朋友卻沒能給予想要的關懷(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於是事後反而多了一些失望以及淡淡的失落感。
多試幾個朋友之後發現,會不自知的愛上被安撫摸頭的感覺,會沮喪於某些人沒有給我想要的感覺,於是不自覺的竟在心裡做評價。
原來討到愛的感覺是這樣飄飄然啊!原來心識竟會用沒有得到想要的安慰而評價該朋友在不在意我啊?
想起一部電影:討拍成癮的男人。這故事是說,一個男人的妻子重傷昏迷後,他竟得到所有人(包括陌生鄰居)的關心與溫柔援助,等到他妻子醒來後,這些關懷頓時消失而令他失落不已,於是他只好再為自己製造悲慘遭遇來讓大家繼續關愛他。
我本來不太懂什麼是討愛,這一次懂了不少。原來討到愛的時候,是一種幸福而且受重視的感覺,彷彿人生價值都在那一刻了,非常飄然。相反的,沒討到你想要的愛時,失望以及失落,好像我在對方心中這麼薄弱,有一點傷心,過去多麼友好原來很假。(這裡還有很奇特的細節處:別人並不是沒有給,只是不是想要的,就鄙視了那些愛,而傷心對方「沒有給」。但是對方給了啊!如果因此而誤會,對方真的很無辜耶)
我悠悠的發現自己的心在做這種評價時非常訝異,因為這都不是我的初心,我的初心僅「只是告知」,到後來怎麼變成在評價對方的反應?我又要怎麼告訴朋友而不要變成討愛?
想了一陣子,好像沒辦法,朋友們一定會獻上祝福,於是我便會腦殘的數著那些祝福有多少,無法不歪樓。
在臉書上發表時關閉留言好了?但這樣又太不近人情,而且這是我的內心問題,為何要限制朋友的留言呢?
所以破天荒的我竟然可以忍住沒有全程臉書紀錄2個月以來的大變動以及住院開刀這些經過!假如你發現我沒有事前告訴你,請別傷心沒把你當朋友,而是我狠下心決定不要向你討關愛,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讓你跟著我擔憂到開刀後。最後我一定會說的,就以現在這樣的方式,你會得到一個完整的前後結果。
除此之外我還發現,告訴朋友時,對方反應的其實是「他自己對於疾病或不幸的態度」,因此我不只是在「收穫」關懷,還同時在「測驗」朋友對於不幸的反應。
我隱約感受到,對生命體悟越深刻的朋友,越能以三言兩語就激勵到我(非來自於文字語言)。相反的,卻感覺空泛無邊際,反而是我想安慰對方。
這是很有意思的發現,當我後來心態調整的越好時,越會發現告訴朋友並不是想討關愛,而是在等看對方的反應。我同時也在譴責自己這種賊心賊意,因此後來更不主動說了。
回頭看,我在地獄裡的時間不算長,還能保有(奇特的)幽默感(家人的愛也灌滿了,所以不需外求),借此機會我也列了人生未盡事宜清單,我把這個刀看成是生命的一個小終結。我在這個生命終結前要做什麼事?
我發現我胸無大志,一點都不想環遊世界(根本就是怕飛機),也不想去體驗沒做過的事。只想在開刀前看完想看的書,做完例行工作,還有研讀一直拖延沒看完的經典,並且離開電腦。
我發現生命假如要終結,一點都不想吃喝玩樂,也不想外出,只想安靜的閱讀、睡眠、與家人同在,平淡得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喔喔,還有,我會小小遺憾來不及養屬於我的一隻鸚鵡。